捌

不知何时，那一簇火光暗了下去，叶修隐约猜到周泽楷心中所想，此时却也无暇顾及。

大概是克星魑魅冰魂近在咫尺的缘故，刑天蛊没有发作，可叶修胸口的窒闷感却没有消失，并且随着火光的消失越来越严重，当火折子完全熄灭后，魑魅冰魂鸣啼如同桀桀鬼笑，愈加放肆。

然而在这震荡的回响中，有一声无法被忽视的金属轻鸣。

一抹火色自黑暗中渐渐清晰，与之交相辉映的是蓝白色的剑光，一柄是之前叶修见过的碎霜，另一柄却是醉语不云刃之右匕，荒火。

天玄地黄，燎火大荒。轮回剑意的周泽楷，右匕不轻易出手，也是江湖人有所耳闻的事。所谓碎霜主战，荒火主杀，双匕破军，生杀予夺。

叶修背上也有点发麻，不用这样就生死相拼吧？魑魅冰魂还没抓到，太吃亏了，赶紧无耻地拉拢一下：“小周助我。”

只是刚喊出一个小字，荒火已然破风而至，叶修一个激灵，脚下踩了个滑步，腰身一扭朝旁边急闪——锋刃却是对着魑魅冰魂而去。

叶修愣了一下，周泽楷抢前一步与他擦身而过，碎霜荒火剑芒三尺，已与魑魅冰魂相斗。冰火相克，荒火诡异精准的连击之下，魑魅冰魂还真的动作迟缓了不少。

若不是情势微妙，叶修几乎要表扬起来。近乎全然不可视物的环境下，竟然可与魑魅冰魂短兵相接，招招不落空，这手听音辨位，实在精巧。

而叶修这一退，退出了岔子。

叶修与魑魅冰魂也缠斗了好一会，搁平时刑天蛊早就鼓动了，他这一退，离开了魑魅冰魂之侧，刑天蛊像是找到反击的机会般，蓦地烧灼起来，叶修暗骂一声，只好退下，把剩下的药一口塞进去，忍着剧痛就地调息。

魑魅冰魂吐息含有梦魇，与叶修混沌的意识拉锯着，要把他拖入梦中来。

回忆的碎片炸开又聚拢，全是面目全非的猛兽，叶修死死守着周泽楷挥剑的嗡鸣，在心里想着他的出招，保持最后的一线清明。

周泽楷发现了叶修的不对劲，想到刚刚叶修下意识的躲避，更是烦闷，下手愈加迅疾，魑魅冰魂被一刀削在肚子上，溅出几滴血。

“不要……咳……”叶修顾不上真气运行，急道，“不能杀……咳咳……”

周泽楷不答，手下的动作却是少了点狠厉，魑魅冰魂尖叫一声转身想逃，叶修又不顾自己咳得撕心裂肺，喊：“诶也不要跑……”

“……”周泽楷面无表情，这次碎霜一刀将慌不择路的魑魅冰魂爪子砍断，荒火反手直刺胸口把它钉死在岩壁上。

叶修闭嘴了。

周泽楷收了碎霜，跟没听到异兽的凄厉惨叫似得，又吹开一个火折子，单膝跪在叶修身前，照亮了前辈的脸，看了半天，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线，让叶修也拿不定主意这是要怎样。

所以说，正直的人最难办。

叶修疼出了一身汗，心中念头百转千回，表面却还是懒洋洋的样子，抹了一把嘴角的血，嘶哑道：“呵呵，前辈我也不过将计就计。”

他说的是实话。

周泽楷也知道，此时垂下眼，不言不语，站起抽出荒火，把重伤的魑魅冰魂丢在叶修身前，留下火折子，一个人走进了洞穴深处。

再也不看一眼。

魑魅冰魂没被砍头倒也不会死，此时伤重，干脆眼一闭，开始休眠了。叶修掏出个布口袋，把它给兜了起来，系在腰间。

一阵凉意从血脉中散开，蛊毒即刻被压了下去，可这么反反复复的折腾，叶修突然觉得，就算杀死了刑天蛊，自己也没几年好活。这个念头让他整个人的境界都要高了一点，觉得周泽楷被自己拖下水实在不值，心生了好些愧疚。

比起自己可说是风烛残年，对方真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结果在昆仑这穷山恶水的地方被自己算了一道，身处险境，勉强也算得上生死未卜吧。

自己也太狠心。

世事如同洪流，身不由己是最好的借口。

周泽楷挑了条路，身上最后一个火折子给叶修了，黑暗中也没办法闲庭信步，但是他能感受到轻微的风，大概是这悬崖下唯一的出口。

下来的时候周泽楷就知道，这崖壁向内倾斜，下得来，上不去。

江湖上四大智囊之首的叶秋他这次总算是见识到了，将计就计用得一个不费吹灰之力，跟随手扔个废物般简单，跟这种人谈什么信任都是白费，对方只有算计，活该众叛亲离。

周泽楷此时将江湖那些传言又信了几分，只道浩然令着实没错，自己对斗神心生向往，实在天真了些。

又走了会，身后照来隐隐火光，那懒散得令人恨的声音追了上来：

“小周，走这么快，迷路了我怎么把你带回去？”

周泽楷现在自然没心思理他，没听见似的径直向前走。

叶修无奈：“多大人了，还跟孩子一样闹别扭。”

周泽楷现在倒也不是别扭，只是觉得……没必要。他略略停下，却是向叶修微微颌首，道：“前辈，道不同，不相为谋。”

叶修笑眯眯：“谁说的，这条路我也走。”

周泽楷没理他。

叶修感叹真是风水轮流转，年纪大了要积德，以后骗人只能骗老奸巨猾的，小白碰不得，一边快走了几步，拍拍周泽楷的肩——刚碰到就被周泽楷旋身打开。

叶修搓搓指尖，上面沾了些血色的冰渣，他讶异道：“你受伤了？”。

周泽楷不说话。

叶修沉下脸，用上力拉住，在对方要反抗时威胁道：“这手还想要就听我的，魑魅冰魂打出来的伤，你以为是什么？”

周泽楷微微一窒，说这话的叶修，自有一股严厉，有了几分前辈该有的摸样，于是他沉默的看叶修一把他按下去，嘴里还说脑子呢 ？你站着那伤口我看的到吗我。

……前辈的形象再次荡然无存。

有点，可爱。

周泽楷肩上的伤口不深，可那是魑魅冰魂伤的，伤口结了一层冰，无法收口，不但寒气渐渐侵入血脉，伤口周围更是被冻伤，烂了一圈。

叶修扒开周泽楷的衣服，皱眉道：“别疼哭了。”随后抽出一把随身小刀，先把冰晶给刮了，又三下五除二割掉了发白的皮肉，可伤口的血依然渗不出来，疼得周泽楷忍不住哼了一声。

叶修简直被愉悦了，笑道：“知道疼啊，周大侠。”

周泽楷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只好点点头。

不过麻烦在后面，这伤口寒气太重，需要热敷，但这冰天雪地的去哪里找热水？叶修也纠结起来。

再迟疑下去，伤势还要恶化，手又实在不干净……

“没办法，我吃点亏好了。”叶修叹气，想就当是赔礼道歉吧，放下小刀，俯身朝伤口凑了过去。

周泽楷被吓得往后一靠，直接撞到了脑袋，眼前简直一黑。

叶修抬头，一脸促狭：“哟，还是初哥。行了，把寒气含一含就行，你要是弄得到，你自己来。”

怎、么、可、能。一言不发的周泽楷满脸都写着字。

叶修笑笑，又低下头。他是真的无所谓，早年闯荡江湖时，中毒百八十次，要是扭扭捏捏的早就去见佛祖了，现下只是觉得这孩子紧张得有点好笑。

是的，紧张，周泽楷现在整个人都绷着，第一次接手轮回剑意站在武林大会时都没这么紧张过。那说起来可恨的前辈半跪在他身前，半身覆上来暖了露在冷空气中的一侧臂膀，温暖柔软的嘴唇微微张开贴在冰得发麻的伤口上，熨帖得像是浸在温泉里，舌尖轻轻扫过的时候，让他想起曾经养过的一只幼猫，小爪子每次都挠在心尖。

感受到那份紧张，叶修抬手搭在周泽楷的锁骨边，安抚的摸了两下，指间划过两人混在一起的冰凉长发，发梢搔在皮肤上，有点痒。

周泽楷梗着脖子偏头，直接凑在了叶修的发间，良久，忍不住咬了一小束头发，见叶修没发现，悄悄地磨了磨牙。

伤口的血能正常的流出后，叶修割了一长溜干净的衣服包扎起来。冷不防瞟见周泽楷的耳朵尖是红的，打趣道：“回去也别戴面具了，找个媳妇，别弄得自己跟个大姑娘似得。”

周泽楷脸烧得很，但这全然影响不到他坚定不移的沉默。

火折子已经快要熄了，最后一丝光落在叶修拿着它的手上，修长灵活的手指，成了黑暗前最后的画面。

“惨了，这次只能摸黑了。”叶修遗憾道。

“魑魅冰魂……刑天蛊？”

虽然这两个词没有什么语句连接，但叶修还是听懂了意思。

“之一。”叶修这次老实得多，但没有放弃追加嘲弄，“没骗你了，别跟个小孩子一样还生气，丢人吗？”

周泽楷不置可否，等两人又摸黑前进了一大截，毫无预兆地问：“前辈还骗了什么？”

叶修腹诽，现在的江湖后辈不可小觑，得寸进尺以退为进刨根问底纯熟的很。可想到对方受伤是为了抓魑魅冰魂，那点几不可见的愧疚感又颤巍巍的抖了抖。

叹口气。

“我叫叶修。”

嘉世山庄临水傍山，从渡口走，便顺着琊水渡往知明湖。知明湖极大，沿湖足有六个城郡，其中包括最富盛名的富庶之地昌州，昌州以南，有一郡，渔业赫赫有名，为推名郡，正是嘉世山庄渡口出发最近的码头。苏沐橙自嘉世山庄出发，行舟一日，暮色降临之时，正是来到了推名郡，收账。

平心而论，收账也不是稀罕事，每年春秋两季，嘉世山庄都会派弟子下去收账，但是今年，放着大片男弟子不派，偏偏派了往日里叶秋最心疼的师妹苏沐橙露面收账……这就值得玩味了。

嘉世山庄渔业不过略有涉猎，推名郡里嘉世的人只有一位常驻加一位管账， 偏偏盘子起手大，包了十数片渔场，接口打点乱七八糟，被派来这里收账的人只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要被重用，二是来背黑锅。

怎么看也是第二种吧。苏沐橙想。

她大步跨下船，不忘回头一笑表达感谢，脚步轻快得像是来游山玩水。

码头上那位倒霉催的常驻等待已久，迎上来道：“苏姑娘，你可来了。”

苏沐橙大大方方回礼：“陈常驻，好久不见。”

陈常驻显然忙事儿忙晕头了，笑起来脸都是僵的，赶紧领苏沐橙上了备好的马车，一路诉苦：“苏姑娘，劳烦你这次一定要跟庄主说说，我……我这把老骨头可是做不下去了，人手不够啊。”

苏沐橙嗯了两声，表示听到了，抓了一手杏脯吃起来。

陈常驻平时没人能说，这时停不下来，苏沐橙差一步就要进房了，他还在细数那一笔笔烂帐。苏沐橙也不急，手里的吃得换了好几样，现在换成了竹叶糕，咬一口，齿间留香。

好不容易陈常驻说完了，苏沐橙安慰道：“陈常驻，您也别着急，我这不是来了吗？这渔场的事儿啊，我也得学，至于那账，我们更得好好算算不是。”

“是是是，”陈常驻点头，又耳语道，“别信那姓皮的账，他心啊，黑得很。”

苏沐橙歪歪头，笑了一下。

等陈常驻离开，苏沐橙合好门，等了几息，待人来喊过饭后推辞了，转身就从窗户里掠了出去。

此刻早就万家灯火，一弯新月照九州，江边还有些渔火点点，在晚风中摇曳。

她轻功极佳，在这灯火通明之中，飞檐走壁只留残影，不声不响落入一个小巷，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这户人家不大，一间正屋一间厨房，绕了一个天井般的院子，是叶修幼年的居所。嘉世山庄也知道，叶修中毒逃走后还来过此处，差点被围杀，后来守了几个月，听到叶修去了昆仑才撤下监视。

只有苏沐橙了解，叶修会冒险回来此处定是留下了什么讯息，而且是留在年幼时就被他们当做藏宝处的——燕子窝里。

苏沐橙纵身跳上房檐，比小时候不知道轻松多少，弯身伸手一摸，果然有一封信。她心中大定，差点笑出声来，赶紧凑到亮处辨认，的确是叶修歪七劣八的字，看得出写的极急，上书：

昌州有诈，丝绸换金，藏宝于湖，万事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