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只听一个烫字，叶修就知道，他被认出来了，于是越发淡定，接过汗巾，抖着手擦掉了其实滚烫的黑血，手心和指缝间被烧得通红。

兴欣客栈以陈果为首吓得话都说的磕磕绊绊，急着喊大夫。叶修摇摇手，哑着嗓子说：“没用的，老病了。”继而眼神一挑，对那掩面人道：“你是周泽楷？”

周泽楷神情都被遮在面具后，也不知他是什么想法，至少看起来挺高贵冷艳的，他微微点头后退了一步，指着叶修被他扼过的手腕又摇摇头。

众人不由得低头看去，叶修挣动中被掳开衣物的腕间，一线殷红在鼓动着。

叶修一愣，手腕一翻收回袖内，倒是笑了，不再看周泽楷，咳了两声对江波涛说：“还是跟你说吧，听说你嘴皮子厉害点……领了追杀令？”

他并未遮遮掩掩，也未压低声音，周围的人都能听到，一时间惊讶声不绝于耳。江湖中悬赏通缉的人多了，但是被下了追杀令的数十年来只有一个人，就是叶秋。

这边江波涛见叶修大大方方便也不再故弄玄虚，看了一眼周泽楷，不慌不忙道：“叶秋前辈误会了，轮回剑意此次来昆仑，目的跟微草山庄一样，是为了赤血灵芝。”

陈果不由得退了一步往门口看，差点以为自己又回江南了，然后被小冷风吹得打了一个喷嚏，这才相信，自己没在梦中。

叶修啧啧称奇：“赤血灵芝确实是奇珍妙药，但也不用扎堆吧？”        

“前辈有所不知，刑天蛊出世之后，传说中的几件妙物也被证实所言非虚，其中可洗经易髓的斩凤丹里，一味药材便是赤血灵芝，在下才奉庄主之命前来昆仑寻找。”

叶修顿时觉得自己身上那一小袋灵芝很沉重。

江波涛神色一动，视线落在在那已经沾满了黑血的汗巾上：“原来叶秋前辈败走后远赴昆仑，是因为赤血灵芝能解刑天蛊。……看样子，前辈也没有赤血灵芝的消息。”

这话听起来挺刺耳，陈果秉着自家的小二自家倒腾的心思忿忿不平，要说话时看了一眼叶修又闭嘴了。

叶修正一脸淡然，心思全没被几句话挑拨起来，还不知什么时候摸出了一根参须，咬在嘴边一颤一颤的，像根狗尾巴草。

“就算我有消息……难不成还带你们去找吗？”

嘴里的昆仑山参性极寒，好歹缓解了行刑般蛊虫的躁动，叶修暗暗松一口气，缓缓站起来，杵着千机匣，别有深意的盯着江波涛。

就算落魄如此，依然保持着斗神的傲气。江波涛觉得，这位前辈，比想象中的要更难缠。

可他还没有想好怎么绵里藏针抑或进退有度的回复一下，周泽楷却打破了他自己的沉默。

“那就麻烦前辈了。”

等等我的意思不是这个——！

江波涛跟叶修在心里同时大喊。

叶修毕竟是老江湖，心里一套，表面波澜不惊，微笑道：“可惜，赤血灵芝是传说中的神药，即使是我也毫无头绪。”

江波涛正打算顺水推舟推掉，瞟见周泽楷不动声色，突然明白了什么，改口道：“那不如让晚辈助前辈一臂之力，前辈现在身体抱恙，我们暂且休息两天，明日之后，昆仑寻药。”

“谁知到你们会不会过河拆桥。”陈果抢先问出了一个重要的疑虑。

“现在更需要赤血灵芝的人，怕是前辈吧。”江波涛道，回答的是陈果，视线却一直落在叶修身上，“而且刚刚老板娘可是得罪了微草山庄，现在的前辈还能护得一方周全吗？”

温和有礼，胁迫十足。

但是在叶修眼里，却是历练不够，昭彰得过了。

“好啊，”叶修倒是不着急了，一边想要是他们知道赤血灵芝都在自己身上会是如何表情，一边懒洋洋地把千机匣拍了拍，“我这还真有些许线索，赤血灵芝在昆仑以西，路上的补给打点，可就要靠你们了。”

“可要准备好哦，前辈可是很严格的。”

当日兴欣客栈气氛前所未有的怪异。

周泽楷和江波涛后来住进了兴欣客栈的天字房，包子领上去的，一边带路一边惊诧的说咦白无常都戴面具了你怎么不带面具呢黑无常。

江波涛无语得笑着，他也是能言善辩，但是跟这位小二就是无法聊过去。

周泽楷却一直不出声，默默进了房间。

这边陈果对着叶修倒是不知道说什么了，如果他就是斗神的话……

在陈果旁边的姑娘唐柔看不下去陈果傻乎乎的样子，推推陈果，小声问：“你怎么了？”

陈果愣了一下才有反应：“是那个叶秋啊……”

“叶秋？”

陈果点点头：“那个叶秋啊。”

十年前，陈果家还在江南，那时的嘉世山庄正是如日中天，好些人家连书都不要孩子读了，就希望能进山庄当个弟子或者混份差事。而当年叶秋还是顶着嘉世山庄大师兄的名号，未及弱冠，行动处事张扬至极，爱谈笑，喜高歌，单枪匹马斗流寇，闹市街心接死战，赌场贵客翻手云雨，剑术谋略无人可敌。

那是一枚旭日之星，冉冉升起，让所有人意识到他们和一代宗师生活在同一个朝代，或许百年之后，说书人讲起过去的故事，传说中的边角里，会有自己的痕迹。

而那时的英雄，少年意气，风姿卓越，剑舞流芳，武林大会夺魁一瞬，言笑晏晏，肆意风华，俘获了多少女子芳心，连陈果也遥遥的想过，若自己的夫婿是这样一位讨喜的人，该是多好。

……但是现在……

陈果抬起头又看了对面懒洋洋半死不活一句话气死几个人的叶修一眼。

这个人是叶秋？

说好的玉面郎君，俊雅公子呢？！

叶修整个人缩在臃肿的大衣里，皱皱鼻子，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斗神叶秋……”唐柔却是默念了两声，盯着叶修，神色犹豫起来。

叶修又毫无形象的喷嚏了一记，道：“老板娘我累死啦，先回房休息了。”

“……哦……诶等等！”陈果下意识的答应了又想起来连忙喊住：“若你真的是叶秋……你为何要背叛嘉世山庄？”

叶修脚步未停，摇头晃脑含含糊糊念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像是老去的一个年代。

厢房里，江波涛给周泽楷倒上了一杯热茶，轻轻叹了一口气。

“师兄啊，”他斟酌道：“我知道你想早日找到赤血灵芝，也知道叶秋他身为一代传奇，肯定知道赤血灵芝的下落，但是他毕竟跟朝廷有不清不楚的关系，又出卖了自己的门派，身上还有追杀令，我们跟他合作，且不说与虎谋皮，简直是助纣为虐。”

周泽楷只是偏偏头。

江波涛揪心揪肺，甚至有点后悔刚刚顺着周泽楷的意思走了：“而且我们护着叶秋和客栈，必定要跟微草有冲突，此举利弊，尚难以权衡。”

周泽楷低头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茶。

“师兄……”江波涛无奈。

周泽楷终于抬起头，想想说：“叶秋前辈，有许多秘密。”

江波涛刚想说这显然的。

周泽楷又补充：“在嘉世。”

江波涛似有所悟。

“没错，叶秋自嘉世叛出，身上定有许多嘉世的内情，若要扳倒嘉世，拉拢他是最好的方法。说不定还能得到七纹剑。”江波涛起身道，“不过此人毕竟和朝廷有染，两面三刀，不值得信任，我们小心些好。……还是得早点准备一下后日进昆仑的东西。”

说完匆匆忙忙的出了门。

其实周泽楷没想那么多，不过江波涛与他是从小的师兄弟，彼此办事都还放心。

他放下手中的粗瓷茶杯，茶杯里的水已经微凉，都比不上之前叶修手腕的热度。他能察觉到当时对方的手在微微颤抖，本来稳定灵活的肢体失却了蓄势待发的力量，而脉搏里炽热的鼓噪在张牙舞爪。

这就是那个传奇吗？

巅峰时无懈可击，逃亡也轰轰烈烈的斗神叶秋？

如今落魄潦倒，身中剧毒，自己要杀了他简直不用费力。

可能唯一跟以往相似的就是他的眼神了，平静而无畏，心中所算，无人可猜。

心中生出一股烦闷，周泽楷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是冰雪皑皑，还有几丝阳光，却又飘起了小雪。这时有人从客栈踱出，朝院落里的平屋走去，雪白的视界里，出现了别的色彩。

是叶秋。

他步伐轻而缓，速度却不算慢，满不在乎漫不经心的模样，雪花落在他身上，毫无掸去的意思。

忽然叶修抬头朝周泽楷处望了一眼，带着懒散的笑意，依稀觉得人畜无害，又掩藏着锋芒毕露的锐利。

周泽楷想起多年来刻在心头的一句诗，是当年说叶秋的：

银锋暗刃笑谈愁，万里牵机叶知秋。